風起

如果説，春天是從天空降臨的，那麼秋天，就是自地表滋生的。清晨起早爬白雲山，看到樹木花草上凝結著露珠，它們晶瑩剔透，就像大地的眼睛。松尾芭蕉有俳句：聽秋聲于草莖，露泠然落下。黎巴嫩詩人紀伯倫在《花之咏》中寫道：我啜飲露水的瓊漿，聆聽鳥兒的歌唱，合著青草的拍子起舞。我永遠仰目朝天，不為看到我的幻想，而是為了看到光明。

　咏嘆露珠的不止是松尾芭蕉和紀伯倫，在中國古代發黃的詩卷中，這些嘉木香草的朝露，幾千年來，一直沿續著天人合一的文脈。

　　東晉章安令孫綽有一首《秋日》，內有“疏林積涼風，虛岫結凝霄；湛露灑庭林，密葉辭榮條”句。白露節氣一到，開始讓人感到嗖嗖的涼意。當夏天的背景，漸漸隱去，大地滋生出的，是晶瑩清亮的露珠。孫綽詩中的節令，或是到了白露，或是到了霜降，所以林間才顯得疏蕭，才有那麼多的露水。

　　露珠不止在林間滋生，還在紅花、草葉、竹林間滋生。明代三門詩人許繼在《度桐岩嶺》中雲：“谷樹碧雲深，澗花紅露泫”。紅花上盈盈欲滴的露珠，美到讓人心驚。明人王明汲遊天台山後，留下“新秋露濕曉風輕”的詩句，如果説他筆下的露水還有初秋時的輕盈，到了明代天臺人、南京大理寺評事夏鍭的筆下，則變成“三閣煙蘿空對雨，一亭風露劇圍冰”，華頂山上的風露，隱隱地，已有了肅殺之氣。

佛家謂露為無根之水，飲之可絕塵念。在詩人眼裏，草木上的露水，那是天地精華，三閭大夫不但喜歡拿露水做文章，還喜歡飲朝露。他在《離騷》中道：“朝飲木蘭之墜露兮，夕餐秋菊之落英。”飲露食花，非常人所為也。

　　飲露食花的不止屈原，還有台州人張天秩。張天秩是元末臨海詩人，他生性淡泊，不求聞達，結廬巾子山，笑對白雲蒼狗。他因杜甫詩中有“廣文先生官獨冷”之句，便把自己的書齋取名“獨冷齋”，人亦稱為他“獨冷先生”。他在巾子山上朝飲墜露，暮食落英，曾坐于桐蔭之下作歌：“眾皆喧，我獨靜；眾皆熱，我獨冷。朝作暮息兮我日獨永。”劉伯溫先生聞獨冷先生大名，為他作傳，想來這位朝飲墜露的獨冷先生當年名頭甚響。

古人以為露水是延年益壽的無上妙品，《山海經》記：“諸沃之野，搖山之民，甘露是飲，不壽者八百歲。”漢武帝相信飲了朝露後會長生不老的。我曾在北京北海白塔山下，見一漢白玉的雕龍石柱，上立一頭頂銅盤的小人，始不解其用途，問過老北京人，方知這就是漢武帝的銅仙承露盤，此盤專門用來收集露水。

　　唐代詩人李嶠有“願凝仙掌內，長奉未央宮”之句，可見皇室收集露水飲服甚是平常。李嶠的這首《露》中，還有“滴瀝明花苑，葳蕤泫竹叢。玉垂丹棘上，珠湛綠荷中”句，甚是清冷明凈。

　　李嶠歷五朝，三度高居相位，他文采斐然，甚得武則天賞識，“朝廷每有大手筆，皆特令嶠為之”。唐玄宗於安史亂起逃離長安前，登花萼樓，聽到梨園弟子唱李嶠寫盛衰興亡之感的《汾陰行》，待聽到“山川滿目淚沾衣，富貴榮華能幾時”時，悲慨淚下，道：“嶠真才子也。”

　　李嶠與司馬承禎相交很深，司馬道士離開長安，執意要回天台山隱居，他早在天台山選好修煉之地，那個地方，薄如輕紗的白霧終年繚繞在山頭，晶瑩的露珠在青草尖上搖搖欲墜。武則天挽留無果，命麟臺監李嶠于洛陽之東為司馬餞行。李嶠寫了一首《送司馬先生》：“蓬閣桃源兩處分，人間海上不相聞。一朝琴裏悲黃鶴，何日山頭理白雲。”後來他還特地跑到天台山看望司馬先生。

“初唐四傑”之一的駱賓王，被御史誣告彈劾下獄，出獄後被貶臨海當縣丞，駱賓王離開長安時，李嶠為這位才情縱放的好友寫了一首詩，“平生何以樂，鬥酒夜相逢。曲中驚別緒，醉裏失愁容。星月懸秋漢，風霜入曙鐘。明日臨溝水，青山幾萬重。”詩中夾雜著對好友的無限擔憂。

　　駱賓王被貶到臨海期間，寫下那首著名的《久客臨海有懷》詩：“天涯非日觀，地岜望星樓。練光搖亂馬，劍氣上連牛。草濕姑蘇夕，葉下洞庭秋。欲知淒斷意，江上步安流。”沒多久，他就撂擔子不幹了，在秋露初起的早晨，投奔徐敬業，起草了著名的《討武瞾檄》。

　　駱賓王有個綽號叫“算博士”，他喜歡用數字構成工整的對仗，除了討檄武則天的“一抔之土未幹，六尺之孤安在”外，還有“秦地重關一百二，漢家離宮三十六”之類。但他怎麼也沒能算出自己的命運。他的一生，一如朝露，去日苦多，晶瑩短暫。

古人認為露水可療疾，《本草綱目》就説秋天的露水有收斂肅殺之氣，可用於煎取潤肺的藥物。《本草綱目》還提到多種露水，有百花上露、百草頭上秋露、柏葉上露等多種，每種都隨物性遷，具有不同的作用。如百花上露，令人好顏色，韭葉上的露，據説能去白癲風。至於柏葉上露和菖蒲上的露珠，據説有明目作用。齊梁吳均的《續齊諧記》記載了這麼一個故事：司農鄧紹，八月朝(初一)入華山，見一童子，用五彩囊袋承取柏葉上的露珠，採得滿滿一袋。鄧紹問之，童子回答：赤松子先生取以明目也。

　　台州的民間，亦有收集露水明目的習俗。收集露水不是在白露節氣裏，而是在七夕——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。那一日，女孩子們會採摘七種鮮花，散置盆中，陳列時令鮮果，對空焚香禱拜，傍晚將水盆放在庭院中或天井中、屋頂上，以承接夜露，稱為“接牛女淚”。牛郎織女是多情的，多情的人一定有痛楚的淚——生命中最不遺餘力的付出，忍受著一夜又一夜燒灼的思念，在364個日夜後，才換來一年一度的鵲橋相會。那常年積累的相思，在情長聚短的相會時，必定會執手相望淚飛如雨的。接來的“牛女淚”，女孩子以之拭目，據説拭後眼清目明。

　　至於甘露，古人更以為是美露。説它是“神靈之精，仁瑞之澤，其凝如脂，其甘如飴”，食之潤五臟。東坡被貶海南時，叫人收集芭蕉葉上的露水，得了一大缽，謂之“玉露”， 以之烹茶。昔年天台山的高僧，秋天亦會收集露水烹茶，想來用露水烹出的茶，別有天地間的清氣。

台州那些風雅事40：譬如朝露

時間： 2010-06-08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來源： 台州晚報   http://zjtz.gov.cn:82/gate/big5/www.zjtz.gov.cn/tzgl/tzsz/dsj/201008/t20100816_26081.shtml